晚上，桃花巷的一處院子的西廂房裏，三個穿著白大褂的人正在給一個傷員做手術。

屋裏亮著燈，但是，窗戶都被被子擋住了，不讓燈光露出去。

他們只是偶爾才說一兩句話，好像沒有必要，絕不開口似的，聲音低沈，說的都是日語。

一個醫生，一個護士和一個男助手，三個人都戴著口罩，只露出兩只眼睛。

手術完成後，護士留在屋裏，醫生和翻譯到另一個屋裏，把白大褂和口罩取下，留在屋裏，兩人隨即離開了院子。

在這個過程中，兩人幾乎沒有說話。

那個女護士在屋裏始終沒有出來。

車子開到了街上，劉星野才開口感謝藤村。

藤村說：“那個人暫時算是搶救過來了，但是，能否最終活過來，還要看這兩天的情況。我已經留下了藥物，過兩天我會過來看看他的。”

今天下午，劉星野在刑場上按照事先和藤村商量好的辦法，一槍打中了王勁松的胸口。

藤村說：“星野君，你的槍法不錯。當然，運氣也不錯，正好在那個人深吸氣的時候打中他，而且，子彈恰恰就是從心臟底部邊緣穿了過去。說老實話，我當時真為你捏了一把汗。沒想到，你的成功了。”

“這還要感謝你，藤村君的建議。說實話，槍響的時候，我的腦子一片空白，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麽結果。當時真想過去看看，可是又不能，而且還要等上好幾個小時，才能見到那個人，這段時間真是難熬啊。”

藤村說：“其實，我當時也以為那個人已經死了。他一動不動，幾乎沒有呼吸了。”

劉星野故意拖在最後才開槍，目的就是為了給中槍的王勁松爭取時間，如果他過早地開槍，王勁松就要躺在地上等其他人行刑結束，那樣即使他當時沒有死去，也會因為流血時間過長而死去。

劉星野開完槍後不久，行刑就結束了。

大家都恨不得盡快離開那裏，所以，行刑剛一結束，大隊人馬就紛紛上車離開了，連松本他們也都匆匆離去。

差不多所有人都離開後，憲兵隊讓拉屍體的老百姓進入刑場。留在刑場的屍體，由這些老百姓拉到亂墳崗子埋了，而在這些拉屍體的老百姓中有好幾個是哈爾濱地下黨行動組的人。藤村用粉筆在王勁松的身上畫了一個紅圈，行動組的人找到身上有紅圈的屍體，半路上把王勁松送走了。

那天在商量計劃時，藤村問屍體如何運走，劉星野說他來想辦法，藤村只管給屍體做標記，晚上，他會通知藤村去哪兒給那人做手術。

這會兒，藤村問藤村問那個護士是否可靠。“她是日本人嗎？”

“不是。”劉星野說：“她在哈爾濱的護士學校裏受過正規的培訓，這種培訓完全是日式的，所以，她的日語很好。她現在就是一名護士。”

藤村想起來，在整個手術過程中，那名女護士什麽都沒有問，只是默默地配合他的手術。藤村想，這樣最好，大家都不知道對方是誰，長什麽樣，完事後就分道揚鑣了。

“確實是一個不錯的護士，這兩天由她護理病人，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。”

劉星野一邊開車，一邊說：“藤村君，你放心，她說不會洩露任何情況的。當然，她也不知道什麽情況，我請她來照顧一個病人，並且給了她一大筆錢。這個護士的家人都在哈爾濱，她家裏需要錢。”

劉星野的意思很明白，因為這個護士的家人都在這裏，所以，她也不敢出賣他們的。其實，這個護士是地下黨的成員。

藤村想，從找人把屍體拉走，到找到護士配合手術，這一切都做得幹凈利索。這些事情不是一兩個人可以完成的，看來劉星野能量不小。

兩人隨即又陷入沈默。

這一天對他們來說，過得都很艱難，一個噩夢般的下午和一個緊張的晚上，此刻，兩人都感到了一絲疲憊。

沈默了一會兒，藤村開口道：“星野君，今天下午的場面實在太可怕了。”

“是很可怕，沒人願意再經歷一次那樣的場面。”

“星野君，在開槍之前，你跟松本說了什麽？”

“我跟他說，這違背了我的原則，盡管我會遵照他的命令開槍。”

藤村驚訝萬分。“你真的這麽說了？星野君，你的膽子太大了。我看見有一個人拒絕開槍，結果被野島打死了。雖然在我們這邊聽不見你們那邊在說什麽，可我知道那個人是因為拒絕開槍，而被殺的。在這種情況下，你還敢說這種話？”

“我必須要這麽說，我們要給松本壓力，否則的話，他以後還會再來這一手的。當然，我只是表明了我的原則，但我還是尊照他的命令開槍了，他挑不出什麽毛病來。”

藤村想起下午的場面，想起那些被逼開槍的人的種種表現，仍然感到不寒而栗。

“太醜陋了，”藤村說，“今天下午這一幕，是我經歷過的最醜陋的一幕。我沒有想到，人性有時候會惡到這種地步。”

劉星野想，如果藤村看到那些被日本兵屠殺的老百姓的屍體時又會怎麽想呢？

劉星野說：“更醜陋的是，像松本這樣的人，光自己醜陋還不夠，還要逼著別人跟他一樣醜陋。”

“是啊，惡魔的可怕不僅在於它會害人，更可怕的是，它會把別人也變成了惡魔。”

雖然已經很晚了，但是鬧市區仍舊是燈紅酒綠，劉星野把車停下。

“藤村君，就送你到這裏吧，走過兩條街就到陸軍醫院了。現在這種情況下，不能讓別人看見我們兩人在一起。”

他再次感謝了藤村，並把一個信封遞給他。

藤村一捏信封，知道裏面是錢。“星野君，你這是幹什麽？我做這些不是為了這個。”

“我知道。藤村君，這不是報酬，這只是一種感激之情。其實，你不僅救了那個犯人，其實也救了我。”

藤村堅決不收。

劉星野說：“藤村君，你可以把這些錢給你的朋友，你的家人，你身邊總有需要幫助的人吧，比如小島純子，她現在孤身一人了，不知道日子過得怎麽樣。”

藤村聽了以後不再堅持了，接過了信封。

兩人握了一下手，藤村下車。

不過，他馬上就回過身來，從窗口看著車裏的劉星野。“星野君，你不想開槍打死那個人，僅僅是因為這種做法和你的職業道德相悖嗎？”

劉星野沒有回答這個問題，而是反問道：“藤村君，你答應來搶救那個人，也是僅僅出於職業道德的原因嗎？”

藤村看著劉星野，也沒有回答，只是微微一笑，點了點頭。“再見，星野君。”

“再見，藤村君。”

藤村揮了一下手，劉星野開車離去。

汽車開出去一段，劉星野通過後視鏡，看見藤村依然站在原地，看著這輛遠去的汽車，不知道在想些什麽。

此刻，雖然已經是夜裏，但哈爾濱的夜空中充滿了虛假的繁華和浮誇的熱情，劉星野知道這不是哈爾濱真正的面目，只需要一場風暴，就會把這一切醜陋的東西洗去，最終露出這座城市的真正面目來，清爽、美麗、自然、大方，一如哈爾濱的姑娘。

劉星野開車，朝著遠方駛去，朝著希望駛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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